1.
“须佐同学，感觉你最近状态不太好，需要帮助吗？”
走访宿舍的田中学姐是心理辅导站的学生助理，马尾扎得一丝不苟，没有半缕碎发飘在外面。她用清亮有力的声音打了个友好而又不至于谄媚的招呼后，就开始转入正题：
“健康不仅是免于疾病和衰弱，还是保持体格方面、精神方面和社会方面的完美状态。研究所非常注重大家的心理健康建设，如果碰上找不到新朋友、跟不上教学进度、思念家人之类的问题，都可以跟心理老师和学长学姐聊聊。”
源治不敢作声。心理辅导站怎么突然派人来了？是因为自己最近学习状态差，引起老师的注意了？还是因为警署把父亲失联的事告知研究所？
“不用担心资金的问题，站内的心理咨询是免费向学生开放的。要是真的需要转介给校医院、町中心医院，诊疗费从你以后做项目挣的奖金里扣就行。”
“啊啊，好的……”
见源治目光游移，频繁舔唇，学姐很是识相，不再纠缠。临走时，她把站点介绍文件和一支白色包装的小喷雾交给源治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源治拿起喷雾仔细端详。说明书上的文字细如芝麻，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。
“这是药学系和农科系合作研发的保健品，心情烦闷、精神紧张、失眠多梦的时候都可以吸一口，而且没有任何成瘾性。要不现在试试？研究所很多学长学姐都在用哦。”
在学姐的建议下，源治照办了。
一股清爽怡人的甜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和鼻腔。莫名的愉悦感顺着气道和血管，慢慢挥散至全身各个细胞。
源治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。恍惚间，有双温柔的手从身后搂住了他，触感和梦里一模一样。那究竟是谁的手？
他心头一颤，待学姐离去许久，才稍微回过神来。
这时，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，来电显示是源治不认识的号码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通了。
“喂？源治，最近过得怎么样？”一道爽朗的男声从另一边传来。
源治怔住了。那是他从三月初一直等到四月底的声音！
“喂喂？还在吗？奇怪，是信号问题吗？怎么没有声音？”
“爸……爸？”源治先是嗫嚅着说不出话，双手颤抖不已，接着才反应过来，跳起来大喊，“爸爸！！！”
“源治，爸爸要先向你说声对不起。原本打算回横滨探望你的，没想到东京的会议这么多，像走马灯那样一场接一场。等会议结束之后，上级又要求我去欧洲、北美的大学做演讲。想给你报个平安，但是一直都联系不上。是叶岛研究所的朋友主动帮忙，电话才成功打通的。”
源治本来还想宣泄积压已久的委屈和不满，听到父亲的道歉后，顿时怨气全消。
“爸，您回东京参加那种会议，不怕有人来找麻烦吗？”
“完全不会！这么多年没回日本，以前的冤家早就忘了我了。而且，我就是去露个脸，没怎么出风头。”
“啊，没事就好……”
平日里，源治的胸腔被千言万语填塞得满满当当，可到了关键时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，只能和父亲聊些有的没的。
无论他问的问题多么幼稚可笑，父亲依然耐心解答，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催促乘客尽快登机的广播。
“抱歉啊源治，爸爸要去下一个城市演讲了。等忙完这段时间，再给你打个电话。跳级入学很了不起，爸爸为你感到骄傲，一定要好好学习啊！”
“嗯，一定！”
电话挂断了，可源治始终舍不得放下手机，直到屏幕暗了下来。
源治长长地舒了口气。终于可以安心上课了。只是，父亲那个在叶岛研究所工作的朋友叫什么名字？他怎么知道我在找人？
2.
得到父亲的消息，源治心头的云翳瞬间消散。
在皆川学长的鞭策下，他的阅读进度越来越快。有时候，他不需要任何催促便会主动翻书。
什么河上肇、叶山嘉树、黑岛传治、德永直、小林多喜二、井上清、小森阳一、广松涉……相关的课外书读多了，渐渐地，内容庞杂的人文科学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。
仰仗强大的记忆力，源治从来都不做笔记，而是把各类信息像制作电子表格一样有条不紊地输入脑子里，需要使用时再随心所欲地调动出来。如同计算机般精细缜密的大脑，时常令研究所的师生惊叹不已。
终于，他在第一学期尚未结束时，就提前解决了为期一年的通识课，成功申请进入生命科学系——外公外婆和母亲的研究领域。
“没想到你这家伙看起来呆呆的，头脑这么灵活啊！搞不好我还没读完修士，你就升博了吧？这让本大爷的脸往哪搁呀？”皆川抱住双臂撇了撇嘴，眼神里却满是赞许。
“太夸张了，那怎么可能！而且，这都是因为学长教导有方，光靠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！”
见源治慌忙摆手，皆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：“嘴巴还挺甜。行，我跟美绪说一声，让这个学霸好好带带你。暑假可别闲着，到实验室帮忙打下手吧！”
这是源治从未敢奢求的人际关系。
过去，由于担心源治的安危，外公外婆从不愿让他独自回家，总是早早把他接走，也不允许他参加太多校内外活动，唯恐伤到宝贝孙子分毫。哪怕源治初中时出现第二性征，老人们依然把他当作婴儿来呵护。
班上的同学知道这些事后，纷纷嘲笑源治是胆小鬼、小屁孩，甚至给他起了个“公主殿下”的绰号。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。
后来，源治凭借优异的成绩升入校风不错但离家略远的高中。摆脱了校园冷暴力和家人的束缚，他本以为终于可以拥抱光明了，可外公外婆接连离世的噩耗却给了他狠狠一击。
所幸父亲已经联系上了，学习也逐渐得心应手，还得到前辈的关照。
生活……会好起来的吧？
3.
7月已至，月山学姐却迟迟没有来找源治。
他原本打算找皆川学长聊聊，可是学长暑假要到町中心医院实习，没办法同往常那样和后辈频繁交流。
源治只是隐约听说月山学姐生了一场重病，不得不申请休学，她甚至还没和男友告别就匆匆返乡。
大家纷纷猜测她和皆川是不是已经分手了——两人谈了这么多年，腻了也很正常，况且女孩子确实不适合呆在枯燥无味的孤岛上埋头苦读。
每每回到宿舍，皆川的脸色都不太好看，源治也没敢多问。按照那老哥的性格，要是他想倾诉，谁都拦不住，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低气压。
某天，当源治回到宿舍时，迎接他的却是满屋浓烟。
“源治，游园祭那天，你除了参观机器人馆和遇见那个女生外，还碰到什么不正常的事？”
皆川背对着源治，正往燃烧的火盆里丢东西。他的声音又沉又闷，在烟雾的遮蔽下更加听不真切。
是的，有个学生打算对园区内的涉密研究进行拍摄，被安保人员追赶围殴，最后粗暴地押走了。
“你还记得那家伙的后续情况吗？”
那个叫北山博彦的学生受到通报批评后，就被勒令退学了。源治不明白学长为什么要问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。
“但是，他根本就没有出岛，”皆川的声音虚弱无力，如同屋内的烟雾般飘忽不定，“因为……”
见学长迟迟没有说出后续，源治的心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“因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，他的尸体……是我亲自解剖的。还有，美绪的尸体也……”
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
源治的大脑仿佛被一连串惊叹号狠狠撞击，随着剧烈的心跳搏动着、抽痛着。
“没用，那玩意儿根本没用……不然美绪就不会……”
什么东西没用？月山学姐怎么了？她不是回家休养了吗？
“……罗刹鬼，鬼隐，鬼狩武命，神罚……原来是这么回事，我懂了，我总算明白了。源治，小心点，那群家伙……那群恶鬼是冲我们来的啊……”
吐出一堆支离破碎的词句后，学长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。
而他视若珍宝的纸质藏书已在火盆之中化为灰烬，桌上只留下一本小巧的备忘录，封面写着“源治，请务必随身携带”。
从那天起，源治再也没有见过皆川慎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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